ACU同人·Narno:for Eternity, for Nothingness

脑洞15。1805年4月7日,贝多芬第三交响曲“Eroica”首次公演。如有错请海涵。

* 虽然几乎没什么关联,但还是谨以此文献给昨晚的巴黎,以及那些不幸的罹难者。

  R.I.P.

 

Whose game was empires, and whose stakes were thrones;

Whose table earth, whose dice were human bones.(1)

 

“我们经常在多瑙河边散步,或者漫步在维也纳河畔,看着微风一阵一阵吹皱平静的水面,有时候微微潮湿的空气让天穹更蓝更远,有时候晴朗的日光又让那片蔚蓝触手可及,她倦慵地倚靠在我的臂膀上,姿势十分温柔,我们就这样谁也不说话,一直走到黄昏,体味着一整日的时光慢慢融入身体的感觉……”

这并不是阿尔诺一生中第一次踏上奥地利的国土,但却是他第一次走进维也纳。他不知道这座城市与他的母亲,和他的父亲之间有什么关系,也许是母亲出生成长的故土,也许是父母相识相恋的伊甸园,因为小时候父亲时常会说起维也纳静谧的晨昏,它那脱胎于凯尔特和罗马式的中世纪巴洛克之美,徘徊在街道上,每走一步都像是踏响了一个曼妙的音符,所有的战争、瘟疫、动荡、离乱,哪怕别处殿成废墟、庭生蔓草,人非物换、风流云散,似乎都不能动摇它的豪华,这里永远是时际升平,四方安乐,长夏已过又是新秋,寒冬将尽又到暖春,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维也纳仿佛承载着一个时光老去、容颜未改的神话,带着入画的美感经久不变地存续了几个世纪,在这片王土之东守护着曾经的哈布斯堡君主国、如今继法兰西帝国之后的奥地利帝国。

然而,母亲在他的记忆里几乎留不下任何音容笑貌的印象,虽然严格说来对于拥有一半奥地利血统的他而言,这里的确是半个故乡,但他此行的目的并非缅怀过去,更不是追寻某种莫须有的血缘。杂陈的情绪让他内心始终无法全然平静,也许并不是伤感,但难以熄灭,如同一个远在他方的家园,可以归去,却永远不能真正抵达。

那是一种青铜般的音响,欲将那青铜熔焊成一座不朽的雕像,深刻而沉重地摹写进古往今来的历史中,所有的梦想,所有的梦靥,汇聚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洪荒之力,这一刻,指尖的快感无法言喻。

可这世界又那么轻,那么轻。

维也纳剧院今晚座无虚席。顶着各色头衔的上流社会的贵族和名媛纷至沓来,盛装华服、浓妆艳抹,为这座盛名难副的城市竭尽全力做着注解和辩解,对于奢侈的古老趣味照亮了夜幕中的金色之城,悠悠陈迹上灿烂浮华的光芒混同在岌岌可危的时局中,折射出一种悲哀而讽刺的喜剧效果,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几乎与革命时期的法兰西如出一辙,仅有的不同之处就在于,维也纳、奥地利的人民永远不会用暴力与火药来表达要在旧世界轰毁的废墟上建造新世界的意志,也永远不会以改变地名、甚至是姓名的方式来与一个逝去的旧时代划清界限。

第一个乐章才开始几小节,观众席上就响起了窃窃的私语和低低的惊叹。终章一般的开场,强行制造的节奏混乱与并不和谐的和声生发出近乎绝望的末世之感,旋律急剧坠落又骤然攀升,像凶急的暴风雨一般轰然而至,又像火山喷发一般奔涌而出,大跨度的协奏如同忽而在四野荒凉中猛烈迸发出希望的星火,如此破格、甚至恣肆的交响曲足以用震慑全场来形容,邻座的绅士甚至有失体面地发出了倒抽冷气的声音。

阿尔诺有一瞬间的失语,他望向舞台正前方背对着观众的那个坚执激昂的背影,对于一位指挥来说显得过于夸张的动作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振奋,像是在与面前的整个乐团壮烈地斗争、鏖战,翻手覆手间利落、精致、辉煌的旋律倾泻而出,却忽而又被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碾碎成战场乱流中的枪弹炮火、呼喊哀嚎,他突然想起了多年前的意大利,想起了曼图亚、洛迪、马伦哥,想起了阿科莱,那个在狭窄的木桥上义无反顾的背影,想起了阿尔丰河,以及阿达河,被鲜血和硝灰染成深红的河面,甚至,他从未意识到尼罗河上的烈日至今仍在胸膛里嘶嘶地灼烧……低下头,缓缓打开手中的曲目说明书,在作曲和指挥一栏中一个花体印刷的名姓赫然入眼:Ludwig van Beethoven.

曲调在这时候蓦然加重,极慢的慢板压得连呼吸都生生一窒。这并不是弦管齐喑的恢弘协奏,没有如火如荼的激情,更谈不上崇高、圆润和饱满,甚至低缓如同泣诉,却莫名令人觉得震耳欲聋,浸微的伤逝之意倏忽间如塞纳河上的薄雾一般弥散开来,恍惚间,眼前似乎映现出绵延不绝的人潮和马龙,三色的长帷遮天蔽日无休无止,华美的灵柩从香榭丽舍的尽头缓缓近前,可是一眨眼,在无限的静谧中,又成了滚滚黄沙中匍匐挣扎的羸弱之躯,成了触目俱是血污、焦土与废墟的雅法,亦是亚历山德里亚平原上垒砌的尸体,硝烟中经久不散的血腥……时间停滞了倒退了,空间交汇了错乱了,白草萦骨,黄沙敛魂,这是谁的哀歌,谁的挽歌,谁的愤慨深隐其后,谁的恸切感同身受,这悲悼因谁而起,又为谁而歇。

它远比一般的交响曲来得长。这对于阿尔诺来说既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煎熬,欢快的乐章残忍地将他引入那些不堪回首的美好时光——他自以为早在两年前就已放下了所有,深埋了一切,但此时此刻在心头翻涌不息的复杂情绪尖锐地提醒着他恍如昨日的那些纠葛,在疾速沉跌、回返往复的赋格中,所有的乐器都陷入了一种近乎狂热的状态,各种独立的旋律如同四方的河流,这一刻争先恐后汹涌入海,汇聚成庞大的和声,充斥着危险的激情和幻灭的希望,普罗米修斯以其不可思议的神力推动着整个乐章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他见过那万人空巷的场面,听过那众口如一的高呼,不知是谁的三色旗脱手飞出,轻轻滑落在他的肩头,随风扬起如同伸展的羽翼,这是为谁奏起了那不再回响巴黎的马赛曲(2),又是为谁将那胜利与荣耀一笔一划铭刻青史。

终此一曲,终其一生。

谁的眼眶在曲终之刻仍带潮湿,谁的手臂在休止之后犹自颤抖。

 

“贝多芬阁下,有一位法兰西的大使在等您。”散场许久后,正当揣着一沓乐谱的贝多芬缓缓穿过空荡荡的观众席向出口走去时,一个侍从打扮的年轻人礼貌而坚决地叫住了他。

“法兰西的大使?”音乐家不由得嘀咕了一句,毫不掩饰地皱起了眉,法兰西的那几个使节,在两个月前的预演时就来过,心不在焉地听完整场音乐会之后还不忘夸夸其谈地留下一堆空泛的惊叹和溢美,天晓得他们到底有没有理解自己这部作品的深意,不,那些只知道涂脂抹粉、寻欢作乐的贵族,他们根本不可能理解,也不配欣赏自己的音乐,若非当时迫于形势不愿节外生枝,他简直就想把这群惺惺作态的庸俗之辈统统赶出剧院。“我没有时间……”他不耐烦地说着,加快了步伐。

“贝多芬阁下。”耳边响起的,是一句标准的法语,没有抑扬顿挫、刻意拉长的腔调,却是温和从容如同这个季节拂面而过的长风,令音乐家的脚步生生一顿。循声抬眼望去,一个人影从靠近门口的座位上站了起来——他竟完全没注意到还有人在剧院滞留——深棕色的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一袭剪裁得体的暗色套装衬出几分稳重与内敛,因为那副英俊的容貌,他反而一眼就留意到了那道划过鼻梁的陈年伤疤,心头微颤,无端生出一丝惋惜,只听得对方再度开口,却是一口流利的听不出任何口音的德语,“抱歉,这只是我一个私人的请求——能否与您聊一聊今晚的曲目?并不会占用您太多的时间。”言辞恭谨,语气却隐带凌厉,让人无从拒绝。

随着这句话出口,方才拦下他的那个年轻人也退开了几步往门外走去,经过那位“大使”身边时,贝多芬清楚地听到了一句压低的“Master”。审视的目光在对方脸上停留片刻,音乐家深吸一口气,点头应允,言简意赅:“能。”

“感谢您的慷慨。”

“你尽可以用法语,我在这里从没听到过像你说得这样动听的法语——那才是这种语言该有的韵律。”音乐家极慢地上前两步,试探性地拉近两人的距离,“你不是法兰西的使节吧,你跟他们很不一样。”

“的确不是。”阿尔诺微微一笑,“Arno Dorian,那是我的名字。请原谅我不能向您透露更多,但请相信我,这对于我们之间的交流有利无弊。”

“你已经足够坦诚。”贝多芬稍作迟疑,“你不便透露的不能透露的,我也无意深究,包括你一个法兰西人,在这种敏感的时机来到这个国家——我不想知道你是如何顺利入境的,也不想知道你来维也纳的目的,更不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今晚的观众席上。”

“第三个疑问在我可以为您解答的范围之内。”阿尔诺优雅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对方先行一步,“因为我曾听闻,您谱写这首交响曲的初衷,是为了纪念一位英雄——一位法兰西的英雄。”

“拿破仑·波拿巴。”贝多芬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这个名字,“作为英雄的波拿巴已经死了,我为他谱写了葬礼进行曲——如你所闻,而今霸占着王座的是一个贪得无厌的暴君,权杖与铁王冠执于左手,金苹果握于右手,意欲让头上的皇冕散发出上帝的光环,让脚下的华毯变成全欧洲、甚至全世界的版图。”他盯着阿尔诺的双眼,“你可以指责我的偏激,但你无法改变这一事实,还是说,你也像那些盲从的民众一样受到了国家荣耀的蛊惑,满怀贪慕之心将他视为法兰西历史上的千古一帝?”

阿尔诺略作沉吟,再开口时似乎有些答非所问:“我只知道,他已经有了一个金苹果,然而他还想要另一个(3)。”他确实曾担心过维也纳会不会变成另一个雅法,但很快就得出了否定的结论。不,不会,那位皇帝,现在更想要的是一个个完好的城市,而非仅限于用摧毁的方式达到征服的目的——何况维也纳这座金色之城的底蕴如此深厚,足以填补一切浪漫主义的幻想。

这个回答让贝多芬不甚满意:“你的意思是,战争?哦,法兰西从来都不缺发动战争的借口,无论对内还是对外;而奥地利也从来不缺卷入战争的理由,无论主动还是被迫。”

阿尔诺微微低着头,在洒满月光的街道上走着,沉稳的步伐如同节拍一般轻响,踏碎一地银辉:“我希望您能了解,”他的声音像是从远处飘来,带着莫名的亦真亦幻之感,“我是亲历了整整十年革命的幸存者,曾在意大利的战场上徒手搏杀,仰望过阿尔卑斯山的巍峨,也俯瞰过莱茵河的清秀;曾在埃及的沙漠中徒步穿行,遥望过金字塔群的壮美,也目睹过尼罗河的深远,这些我都能在您的音乐中感受到,但种种见闻终究无法掩盖战争血腥残酷的实质,参战与否永远都掌握在国家意志的操纵者手中,而深受其害的永远都是那些无辜的平民,无论他们的祖国是胜是败……”

“但你毕竟不是军人,”音乐家忍不住出言打断,“我看得出来。而且你不是我所猜想的任何一类人。”

阿尔诺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像是知道对方言犹未尽。

“战争是政客的游戏,神甫的喜闻,律师的笑谈,雇佣刺客的交易。(4)”音乐家戒备而谨慎地盯着身份成谜、意图不明的法兰西人,“那么,你是哪一类?”

“都不是。”阿尔诺的神情平静如同早已洞悉一切,“人啊,总是不能遏制旺盛的好奇心。”

“那是因为你的态度令人生疑。”贝多芬决定单刀直入,“多里安阁下,恕我不得不问,你是以何种身份来与我谈话的?是波旁王室的旧贵族,还是波拿巴的佞臣?”

“而您不能接受任何一种,不是吗?”

“我不能接受的是任何一个与波拿巴有关的人。”

“整个法兰西都在他的治下,每一个法兰西人都与他有关,甚至每一个反法同盟国都与他有关,包括奥地利——您的祖国。”阿尔诺摇了摇头,“我的初衷只是想与您交个朋友,聊一聊您精彩的交响曲,完全可以撇开国籍身份的殊异、政治立场的不同,而您似乎并不想心平气和地继续这样的谈话。”

“本该纯粹美好的交响曲偏就玷染了政治的污浊,那又如何,”贝多芬语带薄怒,“既然政治与自由不能共存,不能相容,那上帝允许我用音乐保留自由的发言权……”

“‘让我们向上帝献祭吧’,色诺芬对居鲁士如是说(5)。”阿尔诺嘴角勾起一丝嘲讽,“多少人都囿于信仰的限制蒙蔽了耳目,但无论您相信与否,法兰西的君权并非神授。波拿巴不信上帝,尽管他不反对。您可以认为他是背弃了上帝意旨的战争狂和暴君,是卡里古拉,是图密善,是康茂德,他所施行的是高压与暴政,您也可以认为他的所作所为人神共愤,因而用这首交响曲向上帝发出诉求,而任何时候都不会放弃自身权力的上帝必将用权杖和天平来施以镇压和制裁,‘你既厌弃耶和华的命令,耶和华也将厌弃你为王’(6)……不过这一切不会发生在现世。您还不明白吗,亚眠合约早已成为一纸空文,波拿巴的15万英国远征军早已驻扎在滨海布洛涅,维尔纳夫中将十天前就率领舰队向直布罗陀海峡进发,战争迫在眉睫,国家没有时间留给音乐。”

“许多人的灵魂也不再拥有任何音乐。”贝多芬停下脚步,转头望向波光粼粼的维也纳河面,“我说这话并不是要针对什么人。尽管未曾感同身受,但我还是想问你一句:你觉得,法兰西的革命真的结束了吗,你的祖国为这场革命所付出的代价,是不是太高了。”虽是问句,却并无明显的问询之意。

阿尔诺的眼中深情如同面对塞纳河的静水长流:“我没有能力就整件事做出绝对的判断,也给不了您想要的答案。因为实际上,法兰西也许并没有失去什么,也没有付出多少代价,人民对王室和君主的忠诚是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巴黎的暴乱虽然能把路易十六和他的奥地利王后送上断头台,但也不足以斩落这种情感上的忠诚,巴黎之外的很多省区即便在革命时期依然将王权视为上帝在尘世的代表,波拿巴顺利登上古代君王的宝座,何尝不是在部分地重建一种旧制度。这是戈尔迪之结,我不知道,这到底是进步还是倒退,那么多平民和士兵的牺牲到底换来了什么,没有人能给我答案。”

贝多芬没有说话,像是突然失语了,两人之间似在僵持,似在心照不宣地维持着某种缄默。许久之后,他才没来由地说了句:“我明白了。”

“我甚至都无法理解自己谱写的音乐,那些听似不和谐的部分,那些刻意营造的悲伤和昂扬,以及让波拿巴作为法兰西共和国的英雄而不朽的意图,竟是如此可笑,明明到最后都不过是虚无。”

“不和谐音解构成和谐音,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完美。”阿尔诺抬起眼,头上星光疏落,“我们置身于同一个宇宙,每一个灵魂都是宇宙的反映,都存在整体与不朽。”

“这个世界的确存在着一种和谐,那就是永恒秩序的和谐。”音乐家接过话,“世俗的表现形式永远无法企及。”他想了想,把怀中的乐谱递给了对方,“可惜并不是我最早的那份手稿,不过,还是请你收下它,就当是大交响曲首次公演的留念吧。”

“Merci.”阿尔诺微笑着慨然接过。

“需要说明的是,我依然坚持我对波拿巴的态度,即使他不再做皇帝了,也不会改变,无法改变。”

“这是您的自由。”

 

与音乐家告别后,刺客大师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街角处的建筑暗影里,维也纳兄弟会的接应者正在等候他的到来。

“Master Dorian,”风帽蒙面的年轻人稍显拘谨,“大导师同意了您在信中提出的请求,他说,兄弟会愿意为保全维也纳做出退让,承诺不干涉法兰西的军事入侵,但不可能协助——这是他的底线。”他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说,“大导师想见您——见一见巴黎兄弟会未来的最高领导。”

“我很荣幸。”刺客大师微一颔首,“请你转告他,我半小时后会到。”

力尽于此,可以稍歇了。

阿尔诺爬上圣史蒂芬大教堂主塔的塔尖,鸟瞰整个美丽的维也纳,它安静地沉睡在朦胧的夜色中,就像一个巴黎的影子。

 

(The End)

 

  1. Lord Byron, <The Age of Bronze>, Stanza III.
  2. 第一帝国时期马赛曲因其歌词的激进(关于革命和武装反抗)被禁止在公开场合演奏,法兰西的国歌改为出征曲(le chant du depart)。
  3. 维也纳曾被冠之以“金苹果(the Golden Apple)”的美誉,这种说法在17世纪的中东地区尤为兴盛。
  4. Percy Bysshe Shelley,<Canto>,IV.
  5. Xenophon,<Cyropaedia>,VIII.此为色诺芬在居鲁士加冕礼上对他说的话。
  6. 《圣经·旧约·撒母耳记(上)》15·2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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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原谅码字的时候因为新闻啊BGM啊导致情绪很不稳定,甚至有些激动,实在无法做到完全客观地写下这篇东西,某些个人观点还望再次海涵。和平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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