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U同人·Narno:the Dark Shades of Forty Ages

脑洞13。1798年8月2日,阿布基尔海湾战役(尼罗河河口之战)之后。如有错请海涵。

 

You throw the sand against the wind,

And the wind blows it back again.(1)

 

夏日傍晚的开罗,燥热的空气里隐隐骚动着一丝不安的气息。灼烫的长风滞重地掠过远处的沙海,扬起一片金色的尘灰,片刻后归于沉寂。随即像是延迟的余韵一般,耳边隐约传来意气缓缓的歌声,虽然模糊难辨,却高低适耳,仿佛是将那凌厉的日光揉碎了洗褪了,织成当地人面上的纱巾,肩上的斗篷,随着一路踏去的步伐飘忽在身后。

拿破仑正在开罗城外围临时征用的寓所房间里目不转视地看着地图,虽然状似泰然,但仍能从他平静的神情中觉察出几分极力掩饰的焦虑。

“尤里安,水。”随手扔开一张地图,总司令头也不抬地吩咐了一句,甚至忘了被点名的侍从官在两天前就已受他指示离开了开罗,更无暇在意此刻是否有人应答了他的要求。过了好一会儿,一个行军壶才摆到面前,连同几张散落在地的图纸,整整齐齐地收拢了搁在他手边。

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拿破仑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地猛然抬起头,视线触及端立一旁的人,锋芒晦藏,静满全身,尽管风帽遮掩的面容沉在一片深暗难辨的阴影中,尽管那身剪裁得体的暗蓝色外服换成了式样简便的轻装和灰色的长斗篷,但这个身形却是再熟悉不过:“……Arno.”脱口而出的问候不自觉地带上了些许轻松和欣慰,毕竟这样的重逢着实出乎意料,“我以为我们的见面会更晚一些,在开罗的局势稳定下来之后。”

阿尔诺在开口前似有一瞬的迟疑,但最终还是直奔主题:“尤里安长官在赶赴阿布基尔的途中受到贝都因人伏击,下落不明;‘东方’号毁于起火爆炸,布律埃将军也已阵亡;八成士兵牺牲或被俘;维尔纳夫将军正率领舰队残部回撤。”

声音虽低,但在空荡荡的室内响起,凛冽如惊雷掣电。

拿破仑的脸色自第一句话起就乍然微变,等到对方说完,已是阴沉得有些发白,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脊背在酷热的室内无端生出一阵恶寒。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战败受挫,但之前的所有败绩都不足以令他失望以致绝望至此,以东方之名远航的旗舰毁于战火,多少意味着他的东方之梦也将随之破灭,然而内心还残存着一线希望,希望事态并没有落到最坏的境地,他深呼吸了几次才能让自己说出完整的话来:“那么,得以保留下来的舰队还剩多少战力?”

“两艘战列舰,两艘巡防舰。”阿尔诺有些难以置信地抬眼看他,“这几天你对亚历山德里亚港发生的事情真的一无所知?开罗毕竟也是下埃及沿河一带最繁华的市镇,信息传递不可能闭塞至此。”

拿破仑的呼吸猛然急促起来,紧抿的唇角坚硬如刀,胸口激烈地起伏着,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喷涌而出:“五天前我收到前线的战报说并无异状,三天前布律埃战事告急的信件才送抵开罗,我在第一时间就派遣尤里安去阿布基尔代为传达撤离港口转向科孚岛的指令,之后就再无音讯,对,我确实毫不知情——直到你告诉我。”他怔忡许久,稍稍松开的拳再度攥紧,紧得那手背上的筋络与皮肤青白分明,“告诉我,这次远征自一开始就是错的,我对这片土地的所思、所谋、所有的热望,从来都只是痴人说梦。”

阿尔诺摇了摇头,轻声一叹:“你不可能考虑到所有的突发情形,也不可能预料到所有的意外——没有人能。”

“不,这也许是我的失策。”拿破仑颇为气恼地一挥手,“我知道士兵们一直以来都有一个根深蒂固的想法:海上的英格兰就如同陆上的法兰西一样强大。因为从世纪初的西班牙王位继承战开始到七年战争结束,法兰西因战败在北美和印度的几乎全部属地悉数落入英格兰之手,他们对敌人先入为主地心存畏惧,任凭自己的意志堕落在懦弱的恐慌中,行军途中贝都因游匪接二连三的袭扰和绑架勒索,以及缺水断粮的各种恶劣状况,无疑又加剧了他们的恐慌,然而我没有及时阻止这种消极情绪的蔓延——原谅我当时也已自顾不暇——今天的局面,作为总司令和指挥官的我难辞其咎。”

“你知道这样的自责无济于事。”阿尔诺的视线转向桌上的地图,“舰队的覆灭等于是切断了物资供应,也阻断了回国之途,失去海上力量的法军在纳尔逊眼中已如涸辙之鲋——不用试图向巴黎求助,督政府的那些食利者们对你以及远征军的态度如何,你比我更清楚。至少在接下去的几个月、甚至更久,士兵们都要受困于这片沙漠了,这才是你的当务之急——如何安抚涣散已久的军心,以及如何在这里有所作为。毕竟,对于你带来的那些科学家和建筑师们而言,偏安一隅的开罗是一方理想的用武之地,而且当地人对于欧洲大陆的好奇远胜于对外来入侵者的敌意,或许,你们能在这里兴建起一个真正的乌托邦也未可知。”

拿破仑微拧着眉迟疑了一晌,才苦笑着望向窗外:“法兰西在将近十年中经历了种种动乱、内战、暴政、迫害、大屠杀、国家恐怖,革命的硝烟至今仍未止息,民众都在期待有人能站出来,以强有力的铁腕结束这场浩劫,拯救其于水火之中,彻底终结那个腐朽的臣民的王国、特权的社会,开启一个真正自由平等的公民的国家,那是连同你我在内的所有人的夙愿,也是这个世纪末最深恳的召唤,可是你看看现在的我,被我的祖国抛弃在远隔重洋的荒漠,只能流离在绝境中做着那个空想主义的幻梦!”

“这并非迫在眉睫的急要。”对方异乎寻常的激愤让阿尔诺不由得伸手按在他紧绷的肩上,“就算你想亲手结束这场革命,也需要时间,就像它的肇始与发端一样,在87年的时候,法兰西就已经是一个没有国家的社群了,那些市盈罗绮、文藻华绘,都是属于一个亡国的,路易十六治下的法兰西只是维持着对王权徒有其表的尊重,但是它的合法性早已保不住其代理人的权威,而这些在整整两年后才彻底找到爆发的出口。所谓的‘结束’只是一个形式,完成它同样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如果你担心失去对国内局势的掌控,”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说,“我会在那发生之前提醒你。”

拿破仑转过头来,眼前的刺客面容平静,神情专注,在纷纭的时危局乱下恍若绿洲中潋滟的水止云停:“哦,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安慰了。”

阿尔诺放下手,声音稍沉:“这不就是你最想从我口中听到的吗?不就是你最想从我这里得到的吗?”*

“我曾请求过你的帮助,”拿破仑突然彻底镇定下来,淡淡地陈述着一个事实,“你答应了。自始至终,我没有强迫你做任何事。”

“你已经得到了我的承诺。”刺客的语气坚决得不容分毫质疑,“我也从来没有任何意见,任何要求。”

“我知道你需要什么,兄弟会需要什么。”气氛似乎转向了令人紧张而尴尬的境地,拿破仑急于结束这样充满了利益谋算、令人不快的对话,“只要我职责所在,能力所及,即使圣殿的势力在巴黎的中枢依然盘根错节,也不会对兄弟会未来的行动产生过多影响。你也得到了我的承诺。”

阿尔诺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佩剑,沉默片刻后微一颔首:“那么,我还有事……”

“Arno.”拿破仑走近两步,目光刺进那片风帽下的阴影,“如果不是急事的话,可否允许我同行一段?”

话已至此,再说拒绝未免太不近人情。

——————

拿破仑记得离开土伦前两人短暂的面谈,也是在一个晴朗的黄昏。沙漠的黄昏与海港的黄昏其实很不一样,习惯了那种烧灼感之后,扑面袭来的热浪竟生出异常的温暖错觉,熔金的落日西垂天际,玫瑰色与蔚蓝色在空中交接相溶,地平线是模糊的流动的,整个世界像是在日以继夜地奔腾着燃烧着,不由得让他想起整整三天的行军后,大部队终于在黎明时分进驻开罗的情景。高耸的宣礼塔裹着一层橙红的光晕,仿佛带着动感在朦胧的视野中缓缓拔地而起,萨拉丁时期的要塞的锯齿状城墙绵延成一条流畅的弧线,东方不远处,吉萨金字塔群和斯芬克斯像沐浴在金色的明光之下,像是鎏镀了一层反射着白光的细屑,在蒸腾的热流中微微颤动,金字塔群旁有相当数量的贝都因游民策马静观其变,而目光所及的尼罗河沿岸,马穆鲁克骑兵队整齐地排列着,装甲在骄阳下耀眼夺目,外服也映照着明黄的灿光,骑兵队右侧的是在沿河埃莫比哈村庄内补给和编组的步兵团,他们身后的尼罗河上,聚集了300艘武装的舰船。

然而这场战役甚至称不上是“战役”(2),整个过程中只有两场短暂的正式交锋和屈指可数的几次小规模冲突,那些貌似齐整的马穆鲁克士兵在训练有素的法军面前简直就像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所谓的勇敢在他看来无异于鲁莽。三个世纪前的迈尔季达和汗尤尼斯战役,塞利姆一世和锡南帕夏率四万精兵和耶尼切里军团对战马穆鲁克(3),奥斯曼-土耳其人以压倒性的胜利证明了马穆鲁克军队低下的素质和不科学的编制,“没想到三个世纪过去了,他们依然毫无改进。”他当时这样喃喃自语道。仅从军事角度而言,这片土地确实能给予他日趋强烈的征服欲。

“这儿很安静。”走在身侧的阿尔诺突然说了句。

拿破仑回过神来,才发觉两人已经走到了开罗近郊,披着如锦云霞的斯芬克斯像和金字塔群近在咫尺:“‘他点燃了东方之松的顶端,光芒照射进每一个罪恶的渊口’(4),我和我的军队来到开罗的那个清晨,胜利的曙光美丽如同眼前的暮色。”

“‘渐沉之夕阳,音乐之终章,就像最后一口醇酿入喉,留下的甘甜最为长久……’(5)”刺客的声音在耳边轻缓如同絮语。

“‘夕阳既落,谁不期待夜幕的降临呢?’(6)。”拿破仑颇为感慨地轻叹了一声,“如果在巴黎,这该是一个多么醺然欲醉的黄昏啊。”

“可惜开罗甚至整个埃及并没有上好的白兰地和波尔多,甚至连口味正常的咖啡都是一种奢侈。”

“不得不说这的确令人遗憾。”总司令的目光忽似隐有悲哀,“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可这沙的世界里只有荒凉与落魄,遑论一杯酒,连一口水都寻之不易;这花的天堂——一路走来,除了沿岸的丰水区墓碑一样排列的棕榈和千篇一律的沙漠植被,哪有什么花?我真不敢想象这就是传说中那片繁庶富丽的王畿,我曾许诺给士兵们以丰饶沃土,而他们现今已不再有任何期待,不再对我有任何期待。”

“历史在往复中螺旋一般前进,盛世又何尝不能重写。”阵风席卷着飞沙扑面而来,阿尔诺伸出手,清晰地感受到沙土在指缝间穿过,“所有的华美都是需要物力和人力供养的,王朝在休养生息后渐趋顶峰,统治者们与日俱增的野心也难免激发,”他望向竖指天穹的金字塔顶,“穷极人工欲达通天,直到这四方基座再也无力承担那沉重的塔尖,尊荣之下谁人能见真正的满目疮痍。催生文明的动力,也能摧折它于顷刻,造物主与人类开了一个玩笑,勾以奢欲,还以毁弃。”他终于正视那双蓝灰色的眼眸,“你就站在这片毁弃的废墟与焦土之上,如何,想重建一个文明,一个……帝国吗?”

拿破仑在自己震耳的心跳中有片刻的失语,四周一时阒寂无声,连风都静了,他顺着阿尔诺方才的目光望向塔尖,四十个世纪的歌与哭、兴与废就在那里,金红的余晖披戴其上,犹如不甘缷落的繁华,真切得近乎残酷,一种新的沉静从心底涌起,此前所有将他引向这片东方之土的看似真实的愿望,原来都是假的,只剩下耳边温和低缓的话语,一句一句,仿佛晚祷的钟声,叩击在耳膜上。

“伯里克利时期的雅典,修筑了卫城,打造了强大的海军,建构了前所未有的民主政府,”总司令几经努力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们的宪法成为其他城邦的范例,在政治生活和日常生活中都享有真正的自由。这是我对这片土地的理想,如果有实现的可能,我更希望治国如雅典,扩张如罗马。”

仅限“这片土地”,而不是法兰西吗?阿尔诺并没有出言追问,却早有预感。只是目前真正困扰着对方的并不是瑰丽的蓝图,而是如何在开罗顺利熬过这段开拓期,外有英敌环饲,内有军心散乱,阿布基尔战败的消息暂时还未扩散出去,但足以想见士兵们得知噩耗后的消沉与绝望。“那么,你就许给他们一个新的帝国好了,一个隶属于法兰西的图特摩斯帝国(7)。”

“哦,我的士兵们可不是愚夫。”拿破仑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如果要跟他们解释历史原因,恐怕得花上一千零一夜。这不是说笑,他们必须有一个相信这套天方夜谭的理由……”

“你就是那个理由。”阿尔诺少见地打断了他的话,“别忘了你的身份和威信,你能把他们带到埃及,当然也能给他们希望。毕竟,在征途中,他们始终不虞艰险,也不曾违弃。”

“希望。”拿破仑若有所思地轻声重复了一遍,再次望向斯芬克斯。虽然那只是一个伏坐着的毫无生命的石像,且面部损毁严重,但那两处代表眼睛的凹陷却深刻得仿佛能穿透千百年岁月的倥偬。“所以我又该练习我的演讲了?”

阿尔诺未置可否地一抬眉,刚想说什么,却蓦地凝住了神情,望向侧后方。拿破仑未及转身细察,便听到阵风中断断续续的两声呼喊,简短的词句用的是对他而言艰涩难懂的阿拉伯语,来者尚在百步开外,一身伊斯兰风格的装束,同样戴着绣纹的风帽,露出皮肤黝黑的下颌,看样子是个当地人。

“我真得走了。”阿尔诺的语气稍显匆忙,甚至没有说什么道别的话,在对方点头之后快步向那人跑去,脚下的细沙随着落步的节奏溅起,蜿蜒出一道弧度光滑的虚线,又一阵风吹来,眼见着那行足迹飞快地浅淡下去,转眼便平整如初。

拿破仑听到那人又重复了一遍刚才喊的那个词,随即与阿尔诺的对话便压低了声音,再难分辨。他不由得想着也许是友人名字的阿拉伯语称谓?于是当即在心里默念了几遍那个发音,回到驻地后立刻找来翻译询问。译员听他说完后,表情似有疑惑,但还是解释道:

“这个词的意思是,Master.”

 

(The End)

 

  1. William Blake,<Poems from the Notebook>,"Mock On".

  2. 1798年7月21日,金字塔战役。

  3. 1516-1517年间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对埃及-叙利亚发动了一系列侵略战争(奥斯曼-马穆鲁克战争)。1516年8月24日,迈尔季达战役,10月28日,尤尼斯汗战役,分别是两场决定性战役。耶尼切里军团,1363-1826,是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常备步兵团与苏丹侍卫的统称。

  4. William Shakespeare, <Richard II> , Act III, scene II.

  5. William Shakespeare, <Richard II> , Act II, scene I.

  6. William Shakespeare, <Richard III> , Act II, scene III.

  7. Thutmose,指图特摩斯三世(1514BC-1425BC),埃及第十八王朝法老,他在位期间促使埃及完成了从王国到帝国的转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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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d I do have a dream about the Ori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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